六月八日下午三點十分,甲路跟乙路的交叉口發生一起車禍死亡,請目擊者與未亡人吳玉華聯繫。

 

四行紅色歪斜字跡,落在一片薄薄的木板,貼在交叉口的電線桿

 

這不是我固定經過的地方。下班後,難得不想直接回家,刻意繞了繞附近的小路。「車禍死亡」,四個字組合起來特別沈重,底下的「未亡人」更將這些重量一股腦兒地往我胸口壓。字跡的主人是誰呢?如果是未亡人本人,想必是懷著憤慨跟傷心寫下來的;抑或存著一絲盼望,用軟弱無力的手,顫抖著,一筆一劃寫下來?

 

 呆怔告示牌前好一會兒,遽然因好幾道投注自己背上的目光而發熱,侷促下,佯裝自得順勢環顧四周,這才領悟目標不是我,而是告示牌。路旁等紅燈的機車騎士們,不約而同被告示牌吸引,後座乘客貼近騎士耳邊,正討論著這起尋人事件;號誌轉換,引擎起落,乘風而去,下一批騎士來到。

 

一天中,看到告示牌的人會有多少呢?有人每天都會經過,有人第一次經過,又要符合六月八日的下午出現的話──這個路口車流量不低,但當時現場又會有多少目擊者呢──機率之小,應該是未亡人可以想見的,卻還是選擇貼這樣的告示牌?

 

空隆空隆,老婦推著擠滿空寶特瓶及成疊攤開紙箱的車,從我身旁走過。經過微坡時,摳摟的身影發出吃力的低吟,讓我想起母親,對了,晚餐!走到附近的燒臘店,買了兩份三寶飯,準備趁熱帶回家,不知不覺中,又繞回告示牌前。

 

身亡者跟家屬的家境還過得去嗎?「吳玉華」應該是女的,會是身亡者的老婆、母親還是女兒呢?身亡者,是家中主要提供經濟來源的人嗎?如果是自己過世的話,母親跟弟弟該怎麼辦?搖了搖頭,試圖甩掉腦中一堆問號,七點了!得趕快回家,弟弟一定餓昏了。

 

回家的路上,一股無形的力量,如槌子般敲打,將如螺絲釘般的紅色字跡一字字釘入我的腦海。嘶嘶聲從我雙唇縫隙鑽出來,炎炎夏季,卻打起了冷顫,微痛感伺機侵襲頭部。沒什麼奇怪的,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告示,難免感到好奇。我這麼對自己說,同時將專注力及全身的重心下移至腳底,加快腳步,再過幾條街就能到家。

 

弟弟快速地解決盤裡的三寶飯,見底後,滿足地伸出舌頭舔了舔湯匙,我露出微笑,緊繃的肌肉暫時鬆開。收拾碗盤到廚房的洗水槽,上前幫母親倒垃圾,她搖搖頭,要我先去吃她切好的水果。

 

父親早逝,從小母親到處打零工,將我跟弟弟扶養長大。弟弟因輕微弱智,無法正常工作,母親為了我們,從沒間斷工作。五年前,操勞過度的母親得了肝癌,既無法工作還需要一筆額外的醫藥費。當時才五專畢業的我,找不到好工作,頂多靠著熬夜加班,以賺取額外的支出。幾年後終究撐了過來,母親也在堅強的意志下逐漸痊癒。我去年在工廠也升為組長。一切,否極泰來了。好甜!母親準備的紅色西瓜又甜又綿密,拿著衛生紙擦了擦嘴角沾上的西瓜汁……

 

紅色。血的顏色。那紅色的字就像古時候咬破手指所寫下的血書,蘊藏向上天討公道的冤屈。衛生紙上的紅,如潑墨般緩緩暈開,佈滿眼前。揉了揉眼睛,定睛一看,淡淡的汁漬好好地留在紙上。吃西瓜的胃口一點也不剩,進浴室洗手。抬頭照鏡子,日曬遺留的暗沉,木板的顏色。告示牌!紅色的字,印在鏡裡的臉上。「啊!」我立刻閉上眼睛,紅字和告示牌早一步跳進我的腦海。都怪我盯著告示牌那麼久。沒什麼奇怪的,沒錯,就像在電腦上玩的接龍遊戲。睡覺前,閉上眼睛,還會看到攤開的一副副牌,紅心、方塊、黑桃和梅花,A、K、Q、J和十到一的數字,整排移動,翻開。沒錯,沒什麼奇怪的。隨便沖了澡,離平常睡覺時間還有兩個小時,我躺上床去。

 

「明天絕對不要再去那個地方。」入夢鄉前的唯一念頭。

 

***

 

六月八日下午三點十分,甲路跟乙路的交叉口發生一起車禍死亡,請目擊者與未亡人吳玉華聯繫。

 

不敢相信。

 

就像夢遊一樣,隔天的下班後,我準時到這裡報到。麻痛感爬上頭部,用指腹按了按兩旁的太陽穴的同時,閃過一個畫面。漆黑的夜裡,一台急速行駛的汽車,驟然煞車……

 

灰帶橙的天空,太陽剛下山,我伸長身子探了頭往馬路一望,只見通行無阻的陣陣車流。平常腦中也會閃過一些畫面,都不以為意,這次卻不同。我像個孩子笨拙又慌亂地從腦中將最近看到的新聞事故、電視劇還有母親提過的軼事一一挖出來。

 

關鍵字還不夠多?張大眼瞪著告示牌看,企圖得到更多的線索。再多一些畫面,才能拼湊。砰,巨響再度出現,緊接著一台汽車碰撞某個物體的畫面,卻如經過特殊處理上了馬賽克般,難以辨識只能依稀判斷。

 

被撞的物體是人還是動物?頭部好像龜裂的牆壁,沿著一道小縫隙,逐漸裂開,幾乎將頭撕裂。悶哼一聲,我雙手緊抱頭,蹲跪在地板上,強迫自己從一開始數,一、二、三……通常不用數到第五十下,頭疼症狀就會漸漸消失;今天卻得數到第兩百下,才趨於緩和。起身,帶著暈眩踉蹌走回家時,對於頭痛的排斥及恐懼讓我得以將畫面拋在身後,允許它們,頂多,如影子尾隨著。

 

一個禮拜了。

 

每天一下班就直奔家裡,我不再經過那有著告示牌的交叉路口。

 

手中的自動傘,我用力往下壓,接近卡榫處,再往前推,沒有聽見預期的喀嚓聲,只換來瞬間炸開的傘布。卡榫壞掉的傘無法收起來,那個有關告示牌的記憶,我再用力也收不好。

 

不去交叉路口後,那個夢每晚向我報到,沒有例外。

 

砰然的撞擊聲,一次比一次具體的車禍現場。陰雨綿綿的夜晚,偶爾一兩台車在幾乎靜止的馬路上呼嘯而過。砰一聲,一台舊型的藍色福特車撞上一個闖紅燈的路人。夢裡,被撞擊的物體不是動物,是人。空氣凝結於撞擊的瞬間,直到福特車掉頭駛去。每次驚醒後,我都為自己能清晰看見福特車的車牌號碼,感到不可思議。

 

目擊者?之前看到一則新聞,某起砂石車肇事事件的目擊證人在傳訊出庭前,不堪肇事者威脅上吊自殺。如果是自己的話有勇氣出庭嗎?或許關乎的不是勇氣。萬一自己遭遇不測,誰來照顧母親跟弟弟?懂事以來,跟同年齡的朋友不一樣,沒交過女朋友,沒心思玩樂;如何讓家人度過每一餐,如何讓母親多休息一些,是我唯一的關注。

 

停止自怨自艾的那刻,也喪失了關懷家人以外人事物的能力,世界中心僅繞著一家三口旋轉。路上受傷的小鳥、絆倒的小孩或需要扶持的老人,皆與我無關。即便閃過一絲心虛,也立刻遭接踵而來的生存需求淹沒。我承認自己有點冷血,但光要維持這樣的溫度就得竭盡全力。畢竟一個小意外,例如小小的疾病,我就得熬夜加班,容不得一點閃失,因此我最多只能不讓溫度下降,。

 

若將自己的腦比喻成電腦,大抵已被植入一個自動程式,舉凡跟家庭無關的事,會直接被歸類於資源回收桶,然後遭銷毀。如果自己目擊一場車禍,勢必會選擇忽略,不會採取任何舉動!這樣的自己,會是所謂的目擊證人嗎?夢裡的天色和街道,與告示牌上的時間不符,更使得這些推論難以成立。

 

連夜的噩夢驚醒,讓我疲憊不堪。不僅母親特別關注,弟弟也在吃飯時,特地把菜留給我,再這樣下去鐵定會影響全家人的生活。雖然不願再接近那個交叉口,但除此之外,我想不到其他方法。

 

***

 

告示牌呢?兩個禮拜後,我來回穿梭熟悉的交叉口,尋遍每一條電線桿,仍不見任何木板告示牌。已經找到所徵求的目擊者了嗎?又或未亡人決定放棄尋找?反覆思想,得不到答案。打電話問問看吧,該說什麼?才這麼想的瞬間,原本緊緊依附在腦中的一組電話號碼,已悄悄剝落,不留任何痕跡。一陣不安跟驚恐形成粗大的繩索將我綁住,動彈不得,忍不住乾嘔。這些夢靨,究竟與我有何關連,是否將成為終生的懸念?

 

當天晚上,我發起高燒,服用藥房買來的退燒藥後陷入昏迷。已經兩天沒去上班了。我感到憂心,卻無力起床,只能一遍又一遍做著那個夢……

 

打盹的駕駛者開著一輛藍色的舊款福特車,一路上看到綠燈,就踩下油門加速前進,深怕一旦錯過,將拖延回家休息的時間。砰一聲,分不清碰撞聲在剎車聲之前還是之後,一切的聲響都被巨大的心跳聲掩蓋。眼皮動了動,再度睜開……手握方向盤,坐在福特車駕駛座的身影與自己重疊,心跳聲正是從自己體內傳出的。驚醒。這個夢讓我終於醒過來,卻再也睡不著。藥效產生作用,燒退了,最後一個夢卻讓我陷入另一個高燒不退。

 

為方便找工作,我考取汽車駕照,卻從未有過自己的車子可開。印象中,只開過幾次公務用車,而開車技術被同事誇為熟練。公務用車是灰色的廂型車,此外,我還開過別的車嗎?每當產生這疑問時,頭痛就轉為劇烈,阻止我進一步思索。

 

母親跟我提過,從獲悉父親意外身亡到辦完父親後事的期間所發生的事,她都不記得。明明第一時間獲得通知的是母親,負責喪事的也是她,但如何完成的,她卻沒有任何印象。「那段時間,大概靈魂出竅,剩下軀殼在辦事!」一開始母親這樣解釋,之後不知從哪裡聽來「選擇性失憶」一詞,就做了另一番推論。她宣稱當時自己因丈夫的過世過於傷痛難以承受,只好選擇遺忘。如果選擇性失憶真的發生在母親身上,那我會不會也……

 

之前因頭痛頻繁就診,檢查結果沒有任何損傷部位。找不著確切頭痛原因跟醫療方式,習慣性順著本能遷就,等待足夠時間來適應。等等。或許,這陣子工作量增加,身體出了其他毛病,這樣一來,也可能造成頭痛,不是嗎?上一次的檢查已經是三年前,再看一次醫生,也許能得到答案。

 

等待檢查結果的這幾天,我投注全部的希望,如果身體有一些問題,就能解釋這兩週來的異狀,包括頭痛症狀變嚴重及反覆的噩夢。夢的真實感讓我產生迷惑,但我不斷提醒自己,夢終究是夢。

 

「恭喜你,身體檢查結果一切正常。」除了肝指數過高,不過也只比標準值高一點,不須服藥,只要好好休息,就能降下來。請放心。醫生微笑的肯定像死刑判決書。之前母親患癌,家計重擔落到我身上時,都沒有今天來得絕望。

 

我以為自己每天安份工作,以圖一家三口的溫飽,能就此過著平淡卻安穩的生活,卻未曾留意那根鬆脫的螺絲,並沒有將那塊失落的記憶接合好。意識到它的存在之際,剩下的零件紛紛起而反抗,拒絕接受新夥伴,然而保留這樣的空缺,我將不再是我。

 

不知怎麼回事,得知身體正常的同時,也確定自己曾經選擇失憶,而今被迫恢復記憶。那件曾經發生卻難以接受的事情,被我深埋土底,如今與它再度相遇,並非因翻開土而顯露,而是,此時,我的一部分正被埋進土裡。

 

從醫院走回家的路上,如此漫長,就像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。我有預感,回到家的那刻,我將完全與失而復得的記憶一同被埋葬。

 

***

 

那個陰雨綿綿的晚上,母親因病在家休養,為了負擔家計,我拼命加班。連續值了好幾天大夜班後的尾牙,終有機會稍作休息,卻被留到將近晚上十一點,還得開其中一位主任的汽車,送他回家。我沒有喝酒,當然不會有任何醉意。帶著滿身疲憊,只想趕在十二點前回家。

 

當時我的確打了小小的盹,不過沒違背任一個交通號誌。經過交叉路口,半瞇的眼睛,一偵測到黑暗中顯得微小的綠光,就踩足油門往前駛,直到一個人影入眼簾,才趕緊踩剎車。

 

晚了一步。

 

藍色的福特車,早一步撞上行人。

 

車裡的我無法判斷對方的傷勢,心裡只想著,要是被發現的話,會有多少麻煩,可能被捕,可能被罰款,還可能丟了工作。母親跟弟弟該怎麼辦呢?違規的是對方,但下車的話,會惹上什麼麻煩,我不知道。

 

「誰叫他要闖紅燈!」我喃喃反覆,像念咒語似地驅使我將方向盤一轉,掉頭往另一個方向駛去。

 

怎樣回到家我不清楚。

 

約略記得自己隔天立刻將車子送去維修烤漆,不敢仔細檢查凹陷程度,一心只想花錢遮掩一切的痕跡。順利瞞過車主,沒人發現異樣。隔天悄悄回去事故的交叉口,也不見任何異狀。接下來的半年,每天注意相關的報導,卻沒發現任一發生於那個交叉口的事故;提心吊膽做好準備,等著警察找上門。可是日子就這麼過去了。

 

我開始說服自己,或許我撞到的不是人,即使撞到人,對方應該也沒有受什麼重傷,因為車子的凹陷沒有很嚴重。雖然事實上,證據都被我銷毀了,唯一的證據,就是記憶,也已遭掩埋。

 

現在,只剩一個方法。我還有一個方法,或許可以找出真相。

 

問題是,我是否需要它?

 

 

 

99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學生組散文項佳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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