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離開之後,現在我與母親同睡在一張床上。
小時候喜歡在禮拜天中午吃完放了蝦子的湯麵後,帶著暖洋洋的肚子蝦狀地蜷靠著媽媽,在主臥室那張鋪著草綠色床單的雙人床上午睡。
通常爸爸在客廳看午間新聞的重播或是《百戰百勝》。躺在臥房,外邊的聲音像收訊不佳,但因為無聊仍任由它嗡嗡響著的廣播,主播的問安、闖關者摔入水中的聲音、只有一種笑法的罐頭笑聲,就是午睡的搖籃曲。三台的時代,選來選去不知刪去哪兩個,總是一口氣連按三次頻道切換鍵,從華視中視台視又轉回華視,電視裡不管是誰,永遠來不及說完他要講的故事,很奇怪,電視外的我們也好像覺得就算錯過了下一句話也無關痛癢。
只有我跟媽媽的草綠色大床上,我總要媽媽幫我拍背。我把背拱向她,腳和手縮得緊緊地在另一側,有時候偷偷在懷中捏著一個太髒被規定不准上床的小布偶,媽媽拍著我,而我拍著娃娃。通常媽媽很快就會入睡了,這時候我便微微地把呼吸加深,讓胸腔起伏稍作誇張,媽媽馬上又輕拍出安穩的節奏。
在拍背的儀式裡,我斜仰著視線,望著主臥房的那扇毛玻璃窗。剛過正午的陽光把毛玻璃的紋路映照得極為清晰,連綿的圖樣像是要從窗上飛騰出來,爬上牆面包住整個房間。剛學會數到一百的我對於「數目」的概念相當熱中,午睡時目光不是在夢裡就是在窗上,於是我發現不管是從右上角直列依次數下來、由左下角橫著一個個推數回去,或者自最中心的那一個一圈圈的擴延出去,無論怎麼算,毛玻璃上的玫瑰花永遠不一樣多。
那扇窗子究竟有多少朵玫瑰圖樣?到現在仍是個謎團。每次午睡後向媽媽分享本日最新數據,媽媽總是搖搖頭說:「怎麼可能!」但她或者爸爸從來沒為我認真數過一次,小時候大人從未給過我一個直接的解答。
現在,床上也睡著我和媽媽,草綠色的床單從二十多年的工作崗位退下,最近才被取代。新的床單有蠶絲的成分聽說比較助眠,而我躺在上面好像被裹在繭中,覺得夜特別的漆黑深沉。
這樣的感覺也可能是因為如今我不再午睡,只在凌晨就寢的關係。
很早就入睡的媽媽身體凹成一隻大蝦,像小時候的我,不過懷裡,捏著的不是布偶娃娃,而是一些無以名狀的憂愁。她醒著的時候常說:「我滿腹的憂愁沒有人懂。」
媽媽憂愁著什麼呢?許多個鑽進被窩的瞬間,我想過拍拍她的背,但沒敢行動一次。我想我有點害怕她突然睜醒的眼睛,會不會用一種可惜的目光對我表態:「怎麼是妳?」
爸爸離開後,我就搬出自己的房間與媽媽同睡,從前的大床現在躺著也不覺得大了。躺在爸爸昔日入睡的地方,偶爾感到自己就是一家之主、升起男性自覺的錯認,好像躺在那兒,性別就會悄悄地異化,生理也會慢慢質變一樣,直到我成為新的男主人。
不過更多時候,我躺在媽媽身邊,新的床單將我們輕輕的捧起,像是浪中的孤島,島上因為一人睡了,只剩下另一個人醒著,使得孤立的意象更加顯著。
最近我發現這住了三年的房子,主臥房同樣也有片毛玻璃窗。半夜裡,我試著如幼時數數,才看清楚了那些反覆出現的圖案,是一具具的十字架。於是我不再希望得到正確的答案,在那些十字架上,我已經看見釘住了什麼沒有說完的故事。
【2011/01/03 聯合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