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昨夜來的電話,當下她只能匆忙地將病房號碼抄在企畫案的一角,埋首繼續完成眼下那張甘特圖,好用來指示專案小組如何於時間競賽場上取得勝利,實在不容許她片刻的離開或分神。所幸今日清晨鬧鈴不負所託,如牙膏夾般地奮力為她擠出上班前的這一個小時,讓她得以趕上愛情的最後一面。
鬢角發白的醫生領著紮包頭的護士進來:「發現得太晚,即使我們現在……已經過了有效治療的黃金時期。」可能是口罩濾掉了微弱的同理心,醫生那不帶起伏的語調使她無法專心聽取,反倒是一旁年輕女護士那道好似同情,又好似責備的眼神讓她微微閃神。
一待他們走出病房,她便起身拉開窗簾,陽光笑瞇瞇的搭著她的肩坐下。
她注視著病床上那已然奄奄一息的愛情。
於是她開始回想,哪一個可算是最早的徵兆呢?約莫半年前,從不使用香水的他帶回了一瓶Burberry限量對香:「公司同事送的,說是男香她也用不著。」她湊上前嗅了嗅,發自內心的告訴他這味道其實挺適合的耶。接著,獨鍾黑白的他在衣櫃裡掛上兩件花襯衫:「覺得同事的建議很有道理,以後總有些場合會穿到的嘛。」她點了點頭,笑說穿上之後可要說說當美型男的滋味如何喔。後來,在某個他出差的清晨,她撥出電話佯裝wake-up call,電話那一端的女孩用甜美嗓音吐出謝謝,斷線前幾秒則是他詢問誰來電的聲音。
陽光搭在她肩上的力道似乎更重了一些,像是鼓勵她竭盡所能的搜尋蛛絲馬跡:也許是她老是拒絕他的好意,例如不讓他幫忙提那只紫色大包包,她覺得隨身物品就是要側身緊貼自己才有安全感;但她不也順勢勾起他伸出的手,微笑說哎呀反正一點也不重沒關係的啦。也許是她低調重隱私的程度已經到了他的接受臨界值,例如她從不將兩人的合照放在Facebook相簿裡,並標記正在穩定交往中,更不會寫甜蜜的網誌以昭告天下她究竟感到多幸福;但他們不也在決定交往的時候便見過雙方的父母,並一起參加彼此原有的朋友聚會,接受來自彼此社交圈的祝福嗎?也許是她總讓他在長長的to do list清單上等待,例如他想跟她一起去看的電影,常常已經在電影院上檔了又下檔;但她不也在公司結案慶功的那個周末夜,特地租DVD回家與他觀賞,證明她始終惦記著這件事呀!
也許,在他眼裡這些都指向她不夠愛他,至少是不像他愛得那麼多。
昨夜,是那位有著甜美嗓音的女孩把這段愛情送進醫院的,因為三個人都清楚知道——唯有醫生能夠開立死亡證明。
【2011/03/16 聯合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