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成長的地方和我媽一樣,有個很美的名字,叫「田園花都」。
「田園花都」就位在臺中太平的一處荒煙漫草之中,暗夜打開後門,還可以看見整片螢火蟲拖著熠熠的亮光,在夜暗中閃耀著。
然而除此之外,「田園花都」別說田園,連一朵花兒都沒有。之所以叫田園花都,全都是為了滿足當地居民的期待。老里長說:「就是因為一片荒涼,什麼都沒有,才可以打造咱們心中的理想家園嘛。」老里長露出滿嘴的爛牙,對著初來乍到的新移民解釋他對這塊土地的願景。
然而,比花兒更早進駐我們居住環境的,不是鳥語也不是花香,而是一間像怪獸一樣,用鐵皮搭蓋專製外銷的帽子工廠。
那年,我的年紀剛剛搆得上進幼稚園的門檻,我媽不知道是嫌我太煩還是為我的未來著想,早早的幫我報名了,但是我媽不知道是太想念我還是不習慣沒有我,只讓我參加了開學典禮,就將我接回去了。
那天我媽是帶著帥勁的運動帽來接我的。
我媽牽著我,順著竹林小路一路步行了十幾分鐘後,來到了一棟偌大的綠色的鐵皮建築前,門上還掛著「祥光製帽廠」的牌子。
我問我媽,不回家嗎,來這裡幹嘛?我媽用手攏了攏新潮的帽子前緣,說:「回去做什麼,現在是你上幼稚園的時間,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幼稚園,知不知道。」我不知道我媽到底在說什麼,我抬頭看著我媽,冷冷的回了句:「你以為我是笨蛋嗎?」只要還有一點腦袋的人都知道,那間房子絕不可能是幼稚園,因為那裡沒有一丁點孩子的嬉鬧聲。
但事實上,後來那裡面不只有小孩,還是孩子遊樂的天堂。
當時,我媽不但沒搭理我說的話,還刻意鬆開我的手,獨自走進了那個張著大口的綠色怪物裡去了。
面對著怪物似的大嘴,我轉過身想回家,但展開在我面前的卻是一條對四五歲孩子而言,漫長而陌生的道路。不得已,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上我媽的腳步,進入那幢看起來有點恐怖的房子裡去了。
工廠裡不像想像中的那麼黑暗,反而有一種窗明几淨的感覺,裡頭擺滿了各類製作帽子的針車機具和工作檯,以及忙碌工作的女工們。
針車運作「噠噠」的聲響,充斥著工廠每個角落。
我媽坐進一臺針車機後方,熟練的拿起半成品的帽子,「噠噠」的踩著針車,進行最後一道帽釦的車縫作業。
為了作業快速,我媽一口氣車了十幾頂,然後帽子就像灌香腸一樣,一頂連著一頂從針車鴨嘴底下跑出來。
「阿妹,你站在那裡做什麼,還不快點拿起小剪刀,把每頂帽子連在一起的線剪開來。」我媽從對面丟來一把小剪刀,「剪的時候要注意,不只要把連著帽子的線剪開,還要把線頭剪乾淨,像這樣剪,知不知道。」我媽咻咻的快速示範著剪線的技巧。
就這樣,我加入了小女工的行列。
可能是有我加入的關係,我媽的業績一直比其他女工好,別的女工車縫一百頂,我媽就可以車一百五十頂,而且重點是車完的同時,也剪線完成了。
在我成為小女工沒多久,工廠外銷的訂單某天突然暴增,為了趕上出貨時間,女工們都被要求熬夜加班趕工,於是我媽跟我說:「阿妹,想不想玩通宵?」我問我媽什麼意思,我媽說,還有什麼意思,就是有玩又有抓的意思。
我聽不懂我媽在說什麼,我只知道加班熬夜趕工那天,我也在現場,而且同一時間,另外兩個同我一般大的女孩也加入了這個剪線工的行列。
大概是別的女工媽媽看到我媽工作快速,也想仿效。
有玩伴真是一件幸福的事,即便是工作,只要在一起,什麼都像遊戲了。
小女工為了讓工作不只是工作,我們自訂遊戲規則,於是一場快手的競賽孕育而生。
首先,我們會帶著歡愉的幻想和尖叫,結伴到工廠各個角落冒險,在嚇壞工廠老闆之前,我們會回到母親的針車前,面對堆積如山的長串的香腸帽,用剪刀快速消化。
那真是個華麗的童年時光,既有玩伴,又有錢可賺,對母親而言沒什麼比這個更一舉多得的事了。
隔天清晨六點,我永遠記得我爸來工廠接我的時候,我已經像條死豬一樣,全身軟趴趴,等著恭俸給軟綿綿的大床享用。
我不知道我和我媽並肩作戰了多久,我只知道我和母親沒有意外的話,應該會一直這樣在工廠相互依存一輩子,然而就在我這樣想像之後沒多久,我媽不知道是因為有了各式各樣帽子裝扮的關係,還是工廠日夜不分趕工讓她的體內有了化學變化,她變得不一樣了。
就在「田園花都」好不容易長出一排茉莉花的那個春末,我媽從一個純樸的婦人漸漸變成愛打扮的女人,每次打扮總不忘記帶一頂時下最時髦的帽子,有好一段時光,我幾乎以為我媽是蝴蝶變的,那樣的絢爛美麗。
然後,在一次接近下班前的黃昏,我媽丟下一句,阿妹在工廠裡等我,媽媽有點事出去辦完就回來接你!我媽說完,戴著帽子,就翩然的飛出工廠外。
我天真的以為我媽會很快回來接我,或者,至少會在下班以前飛回來接我,然而我等到工廠鐵門都拉下了,外頭的路燈也熄滅了,我媽仍然沒有回來。
我不知道我到底等了多久,我只知道最後來接我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阿公,他說他是受我媽和他女兒之託來的。
後來我才知道這個阿公是工廠阿姨的爸爸,剛好住在工廠附近,因此能在接到委託後以最快的方式帶我到安全的地方。
我不記得後來我是怎麼回家的,我只知道不久之後,「田園花都」盛開著許多紅色和粉紅色的小花,吸引了各式各樣的蝴蝶飛來,然而不管我怎麼找,就是始終找不到那隻戴著漂亮帽子的花蝴蝶──我母親。(<母親的大地>全系列,請看五月號《幼獅文藝》)
(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2011.4.7&幼獅文藝五月號月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