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座有河依偎被海環抱的城市中成長,現在回想起來是種隱喻。

在時間流速中曾留下許多可供撿拾的意象,讓人按圖索驥走向過港隧道,彷彿川端康成筆下的《雪鄉》,穿越闇黑山洞,長長的隧道開展了故事。

居住於依山傍海的港都,對於我最美好的記憶來自於綿長海岸線,海的落日海的聲音,永無止盡的浪花拍岸,岸邊的消波塊,海風和大量的陽光梳理了那些非如此不可的呼喊。親近海,在青春光影裡停格的是愛情電影般的場景,西子灣的山路往上攀爬,再遠一些便可佇立於礁岩上,一伸手就能搆著落日,將姆指與食指微縮焦距,偷走的是屬於未來的想像。

高中時代的我最愛踩著單車騎過愛河的每一座橋,當我在陸地和海的交界遇見遠洋輪船,停泊大型巨輪的深水港,彷彿母親的懷抱,那是文學最初的感動,如此巨大不可靠近的遠方,隨著鳴唱的汽笛傳遞著我的幻想。

其實我誕生在屏東縣鹽埔鄉,一個既不產鹽也不靠海的鄉鎮,還沒讀小學就跟著父母到高雄市定居,然後讀了兩間小學、國中、高中、二專,我的成長之地正是昔時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高雄市,台灣第二個直轄市。

那時市區已有按照數字排列的道路,一心二聖三多四維五福六合七賢八德九如十全,條條有理卻依然被中山和中正路垂直分割了城市版圖,最高建築是十層樓的大統百貨公司,愛河尚且還不是遊人如織的美麗河川。供給我青澀歲月的文學養分之地是位於五福路上的文化中心,在經濟青黃不接心靈枯乾蕭索的慘綠少年,至善廳和至德堂的藝文展覽與電影欣賞伴隨我度過許多寂寥假日,在大螢幕的光影交錯中一起狂笑和落淚,至少在人群之中還能擁有溫暖的錯覺。

以文化中心輻射周遭的高師大校園、御書房、致遠書局等文青集散地,在某個沒完沒了的夏暑,或是夏秋交替、冬春難辨的季節,負責餵養了衝撞難以管束的費洛蒙,我曾在文化中心廣場一遍遍溜著輪鞋,在草坪上夜唱,於是那空曠的場域與我人生不相干的陌生人,一群又一群從生命中經過,每個人似乎都為我帶走了一點點成長的傷痛,於是喜歡強說愁並同時堅稱虛無的青春心靈,好像因此得到了存放。

時移事往,我早已習慣為年少的愛與想念,龐大蕪雜的憂鬱和熱切,製作一個壓縮檔,不曾命名而收藏於某個新資料夾。偶爾到淡水海口任由海風吹掠,看過淡海落日,以為這便是為思鄉愁緒解套畫押,置放於濕冷的北方盆地的我,或許害怕的是一解開影音壓縮,便會被排山倒海的回憶淹沒。

故鄉路途依舊,便捷的交通讓一解鄉愁的藉口顯得微不足道,不消兩小時我的渴望抵達了左營高鐵站,巍峨的大樓熟悉的手勢指向回家的方向。十一月上旬曾返鄉為青春學子的文學比賽擔任評審,文化中心往日的弧形欄杆圍牆已然拆除,取而代之的是「市民藝術大道」的馬賽克地畫,石鼓燈箱上書寫著屬於高雄的人文風情畫,南方的秋日很晚夏季漫長,還穿著輕薄夏裝的我瞬時啟動了浪潮般的畫面。

光影扶疏的城市光廊和腹地廣闊的中央公園取代了舊日的體育館,捷運美麗島站穹頂大廳旋轉著華麗貼片,每次走過都以為自己進入了夢境,黑暗的甬道指示著小港和岡山方向,無論前往山和海都是我在北方眷戀不捨的氣味。

這些短暫如夢的呼吸,季節遞嬗的溫度,有時只是雨後的濕潤乾燥的空氣,本來藏在壓縮檔裡層層疊疊的光影,總無法防備會從大腦中跳出一個小視窗殷殷詢問:解壓縮至何處。這個指令未曾執行,它會固執的一直留在原地,直到我按下年少時層的按鍵。

當我忽然了解關於海岸和河流所承載的隱喻,緊接著我的回憶順遂的一路搭乘中央公園站的水梯扶搖直上,踏上綠地,高雄文學館已在不遠處,而我也望見了童年的百貨公司,十層大樓上矗立著公主的城堡,然後響起幸褔的鐘,那是呼喚我回家的聲音。

 

[※載於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「文學地景」100/11/18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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