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前的冬天，九份山城飄起濛濛的細雨。
濛濛的細雨、濛濛的流水，以及濛濛的人聲，讓九份什麼都變得濛濛的。
等待在濛濛季節之後的，除了5月明媚的陽光外，還有九份公學校一年一度的運動會。
「答答啦──砰！答答啦──砰！」
九份公學校的操場上，樂隊正在演奏快板的進行曲。
笛子、手風琴、鐵琴和大鼓的樂聲交織，教室玻璃都被震得轟隆嘎響。
所有的班級在走廊上排好隊，跟著樂聲，陸續進場。
「現在，經過司令台的是六年仁班……」司令台上，擔任司儀的老師一一唱名。
小學生穿著白色運動服陸續進場，在陽光照耀下，襯托出興奮的臉龐。
涼風從遠方的雞籠山吹來，滑過山坳，讓學校的天空更藍了，草地更綠了，操場更白了。
就讀四年級的阿進跟著班上的隊伍，緩緩朝操場走去，眼神不經意朝校外民宅的屋頂一瞟：「那是什麼？」
轉學生小樓，脖子上戴著神祕的刻有龍騰的金鎖片，順著阿進的目光看過去：「是一群像貓一樣的大人。」
「他們在屋頂上做什麼？」阿進問。
小樓心不在焉，沒聽到阿進問話。
「喂！」阿進不高興：「幹嘛不回答我？」
「什麼？」
「你瞧不起人啊？」
「一大早，沒來由的發什麼瘋？」小樓不想理會阿進。
「你說什麼！可惡！」脾氣暴躁的阿進，像隻青蛙，雙腿一彈，往小樓的背跳過去，想要給小樓一點顏色瞧瞧。
小樓像是背後長眼睛似的，身子一歪，躲過阿進的攻擊。
在台灣接受日本統治的百姓都知道，運動會是日本教育裡，上級很重視的政績之一，絕不容許有人在運動會上搞破壞。
但阿進哪管得了那麼多，一個轉身又撲上去，死命抓著小樓的運動服不放。
阿進對小樓一陣猛打。
班上原本整齊的隊伍被阿進一攪和，全都亂成一團，尖叫聲此起彼落。
日本老師鹿野從隊伍後面衝上來，氣憤地用藤條「刷刷」兩下，很快將兩個人分開。
「巴格野鹿！今天是運動會，不是打架會，這麼多人在看，你們還故意讓我難堪！」鹿野老師咬牙切齒。
「再亂來，就去司令台罰站。」鹿野老師吼叫。阿進和小樓摸摸傷痕，重新進入隊伍，繼續往操場上的定點緩慢移動。
「遇到一個瘋子。」小樓瞪了一眼阿進。
阿進本想回嘴，但瞄了一眼鹿野老師，最後還是忍了下來。
突然，一陣掌聲從學校外的屋頂上傳來。
阿進抬頭一看，正是先前那群坐在瀝青屋頂上的那些大人們。
「太精采了，竟然敢在老師面前打架，了不起！」穿著「吊嘎」的歐吉桑，對阿進豎起大拇指。
阿進瞪了他們一眼。
「到底有什麼毛病，不去工作，在這裡等著看好戲嗎？」
「噗！」小樓笑。
「有什麼好笑的？」
「虧你還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小孩，連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都不知道，真是白活了。」小樓說。
「我不知道，難道妳這個轉學生知道？」阿進挑釁。
「當然，九份娛樂都是要花錢的，對於那些沒錢享受娛樂的羅漢腳，公學校一年一度的運動會就是他們的樂子。」小樓說。
「鬼才信妳的話。」阿進癟嘴，根本不相信小樓的話。
●
運動會場內持續進行著許多運動競賽項目。
「咚咚咚──四百公尺賽跑請準備。」司令台那邊傳來下階段比賽項目。
阿進終於等到這一刻。他從休息區走出來，咧開嘴回頭對同學誇下海口：「大家等著看我奪下冠軍！」
「你要跑贏比賽？」小樓瞪大眼睛。
「妳以為我辦不到？」
「你瘋了！笨蛋才會拿第一名。」小樓拉著阿進：「要是你夠聰明，就會選擇第二名。」
「我又不是傻子，能跑第一幹嘛得第二？」
小樓忙搖頭：「這不是你的運動會，這也不是九份的運動會，這是日本天皇的……」
「妳比我媽還囉唆。」阿進將小樓的勸阻當成耳邊風，逕自跑下場。沒多久，阿進又突然跑回來。
「你想通了？」小樓問。
「就算礦坑塌了也不能阻止我。」
「你回來做什麼？」其他同學也好奇的眼光看著阿進：「該不會害怕了吧？」
「我天不怕地不怕，就怕鞋子。」
「鞋子？」同學聽不懂阿進在說什麼。
阿進把白色布鞋小心地脫下來，小心地放在椅子底下，小心地警告同學，誰敢動他的鞋子，他就要他好看，那可是他爸爸好不容易攢了三個月的錢，才買給他的新鞋子，他可不想弄壞它。
安排妥當後，阿進赤著腳，大搖大擺去比賽。
走到一半，阿進突然回頭，對同學比出勝利的手勢，引起班上同學一陣歡呼。
「……別出風頭，第一名是個災難……」小樓喃喃。
操場上，擠滿了準備四百公尺競賽的選手。
阿進光著腳丫子，排在最外側的跑道，斜眼看一眼排在內側的人，全是血統純正的日本學生。
裁判托著槍，高高舉起。
「預備──」
每個選手目光看向遠方，拳頭緊握，臉部表情僵硬，像一尊尊被冰凍的蠟像。
阿進專注看著前方。
一陣肅靜之後。
「砰！」槍聲響了。
阿進腳被旁邊的裁判故意絆了一下，衝出去時，已經是倒數第二名。
阿進憤怒地大步向前，手臂加速來回擺動，每天跑山路的小腿，青筋竄爆。衝過第一個彎道時，阿進已經變成第三名。
「加油！阿進！加油！」
場外的孩子全都尖叫著幫阿進加油：「衝上去，快！」
「快呀！」瀝青黑屋頂上，大人也嘶吼著。
運動場上，所有的人都在躁動，只有一個人例外。
樹蔭下，小樓盯著阿進奔跑的腳步，口中喃喃唸著：「長路長，流水流，小鬼魂，老靈魂，搬來天梯換跑道！」
過第二個彎道時，阿進已經變成第二名，眼看第一名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，阿進卻突然感覺自己腳下跑的，不是跑道，而是累死人的階梯。
阿進的雙腳快斷了，敵人明明就在眼前，但是他卻沒力氣追。
小樓暗暗祈禱：「就是這樣，保持這樣的速度就行了。」
班上的同學唉聲歎氣：「完了，沒希望了。」
突然有人從椅子上跳下來，大叫：「我有辦法。」
同學伸手朝阿進椅子下一撈，撈到那雙白布鞋，穿在腳上，跑到終點等阿進。
「陳天進，你看這是什麼。」同學抬起腳，炫耀。
原本落後第一名一小截的阿進，看到他珍貴的白布鞋，竟然穿在同學腳上，氣得一步跨兩步，發瘋狂奔。
「糟糕。」小樓暗叫不妙。
「快來、快來。」同學穿著白布鞋往後跑。
阿進眼裡冒著火，一心想宰了穿著他白布鞋的同學。
「可惡！」阿進使出最後的力氣向前衝刺。
「唉呀。」阿進終於把同學撲倒在地，狠狠揍了好幾拳。
「痛死我了，別打了。」
「看你還敢不敢碰我的鞋。」
「我如果不拿你的鞋，你怎麼拿得到第一名。」同學揉著黑青的臉。
「啊？」阿進低頭看，身上掛著只有第一名衝過終點時，才會有的紅色驕傲彩帶。
「第一名，他竟然得第一名，了不起！」操場旁，屋頂上，突然爆出慶賀的歡呼聲。
阿進扭過頭，看見跑道上，原本跑在他前面的日本學生，竟然愣愣地看著他，連終點線都忘了要跨越。
他咧開嘴，傻傻地笑著。
然而阿進不知道，在領獎台上等著他的，不是第一名的獎狀，而是會讓他喪失聽力一輩子的一巴掌。
【2012/10/03 自由時報副刊】
註：《九份地底有條龍》預計十一月份出版，敬請期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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