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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不出來嗎?」

第一天晚上,將水盆推進桌下,「至少要喝點水吧?」彷彿對著空氣說話。

小水滴貼附在喵咪的下巴,牠瞪著大眼望著我,隨即吐出粉紅小舌滑過右側背、右前肢、右腳掌、前方肚腹,迴身,左側背、左前肢、左腳掌、前方肚腹,有如經過精密計算分割區塊舔著周身。

望著喵咪,或動或靜,越來越覺得牠的神情像我,讓人平靜又困惑。

「難怪大家都說,養貓之後,會和貓越來越像。」

決定和喵咪生活後,心情總隨之起落,倒不是多麼在意,但照看喵咪的確占據大部分時間,為貓剪指甲、清理抓板、扛貓砂和飼料、帶貓打預防針、黏起沙發和衣服上的毛……我喜歡這些瑣碎,有時會忘記生而為人,該面對的現實。

喵咪一直躲在那裡,如何叫喚也無用,強行拖著牠出來餵食,渾身沾滿塵埃棉絮,不一會兒,又鑽進去了。

第二天早上。

我還趴在小茶几前等待。一開始是蹲,兩三小時之後,身體有些麻木僵硬,倒臥冰涼地板左右扭腰翻滾,想起今天還得上課,一陣虛弱襲來。喵咪一直躲在桌下,傷口仍在滲血,我該如何分身去補習班,飛快轉了幾個想法,最後還是決定傳簡訊請他幫忙代課。需要幫忙,還是得求助他,有種濃重的無力感。

最終,還是留下來,我想,喵咪需要我。一夜沒闔眼,視線模糊痠澀,如果去補習班上兩班作文課,回家後喵咪也還在桌下吧。或許牠一點也不需要我,而是怨恨我?我反覆推敲喵咪的心意,牠什麼也不說。

時間不斷推進,桌下的時間也是暫停的。

他回傳簡訊:放心,這幾天皆可幫忙代課,好好照顧牠。下次去探望喵咪好嗎?

探望是暗語,我懂得。他還沒放棄。但是,我的答覆,他好像永遠不懂。

看著簡訊,小心翼翼的探問,不自覺笑出聲。除了愛情,我們可能發生任何關係。

他大概以為脆弱是女人的罩門,我需要他幫忙代課,是因為我的喵咪只需要我。大學四年加上研究所三年,除了時間,我再也無法想像其他考驗情感的方式,他卻還不放棄。

心情浮躁,安不了心,只好擺布身體,我習慣做一下瑜伽。確定不必趕著上課怎麼更疲累,也有可能是對方情感居於上風,讓人有些不快。緩慢撐起腰、側著身做了半月式,左右互換三次,肩脊總算得到舒展,再做魚式、上犬式和下犬式,最後弓著身軀回到嬰兒式。

每次在喵咪面前做瑜伽,牠不屑的眼神隨即飄來,這次喵咪卻在桌下如來一般沉靜閉上雙眼。喵咪已不在乎桌外騷動。不過是幾個把戲,彷彿茶色的甲殼昆蟲在眼下紊亂爬行,牠不驚不擾,抬眼也不曾,安安靜靜,吝於張望與移動,時間與牠完全靜止在桌子底下。

喵咪害怕時老愛躲在那張蓋著扶桑花桌布的小茶几下。

我知道恐懼是如何吞噬所有,牠任何無聲控訴我都收納。

喵咪冷眼以待,我一味求和,又不是冷戰的情人,一直躲著不出聲響,空曠的客廳,少了喵咪,這個家顯得如此單薄。

「別不理我啊——跟我說句話嘛。」

桌下如深井,黑暗沉鬱,若是往內拋擲什麼,得不到回聲,只有冗長的空白。

牠越是沉默自在,我越感到不對勁,伸手進桌下,手臂沒入桌巾一半,彷彿哆啦A夢的異次元,穿過時間的牆,我的手在另一個空間微微顫抖。

所有的光都消失了。終於摸到貓咪鼻頭,一點點濕潤和冷的滋味,溫度讓人莫名安心。取來手機,點開螢幕借光,喵咪蜷著尾巴甜甜圈似的睡,如果戴上維多利亞項圈,牠不可能睡得這麼平靜。

我嘗試探頭進入桌下,悶滯的空氣,織結在桌面內側的蛛網,攀附幾毬喵咪雪白的毛絮,彷彿死亡的蒲公英孢子,停擺在桌下毫無退路。

「小時候,我也曾經這樣,躲在桌子下面。」

忍不住想和喵咪說話,牠根本沒在聽。我還是想說。我們是家人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不是很正常嗎?

遺忘的記憶,掀起桌巾往內探勘的瞬間,撲面而來,那黑暗,不由分說攫住眼睛,狹小之地,該面對的是無處可逃的自己吧。

「已經好久沒想到這件事……」

我或許從來沒忘,只是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躲在桌下的時間,連他也不曾,他不曾看見另一個我。

垂墜落地桌巾的小茶几,形成山洞屏障,牠柔軟溫熱的身體在闇黑空間動也不動,彈珠般的瞳仁折射著綠光,一閃一滅的指示燈,通往未知的國度。像夜間航道。

每周兩次固定在瑜伽教室彎折伸曲肢體,瀕臨呼吸窘迫的靜止姿勢,每每讓我練習鎮住自己,成為一座不得搖晃傾斜的山。反覆,鍛鍊,我並不堅強的意志。

喵咪別過頭去,不再看我,攤著綻開的傷,是最沉默的控訴。

昨天回家後,喵咪麻藥未退,拖著帶傷的身體爬行,毫不理會我。不看魚罐頭和水盆,沒有急遽逃離,也無力掙脫我的懷抱。喵咪哀戚的眼睛,讓我覺得愧疚,不敢妄動。只見牠輕輕轉開頭,輕輕一躍,離開食物和我的雙手,緩緩的,走進小茶几底下。

靜默的喵咪,什麼也沒說。麻醉藥物的副作用,喵咪癱軟的模樣,是否如同我一年前失去的孩子,曾經巴著身體不放的小男孩,拳頭大小,存在我的身體。我想小男孩必定感受到馬麻的愛太稀少,那分量不足以讓他好好長大,所以選擇離開。

小孩的爸拔總愛以雙手環著我的腰,靠在身後,包覆著我,我包覆著小孩,像是雙括號一樣,加重語氣的呵護。他以為有了孩子,我或許願意考慮一個家的可能,但他很清楚,我經常恐懼,恐懼許多還沒發生,或將要發生的事。最後括號內來不及填入更多情節,故事忽然結束了。我開始逃避他,甚至不關心他也是失去孩子的把拔。

後來,在朋友那裡抱回了喵咪,我決定繼續一個家的故事。

「再不出來,我要進去喔。」

撩起桌巾鑽進去,勉強塞進半個身子,相較童年的藏匿,我已是巨大的存在。

鑽進桌下,彷彿看見,有雙小女孩的眼睛也直勾勾瞪視著,她什麼也沒說,只是炯炯望著我。我揉揉痠澀的眼,以為是幻影。小女孩的眼睛疊合小獸的驚恐,映在喵咪的渾圓瞳孔,瞬時我無法忽略小女孩的面容,她還是無助的神情,但我也沒有更堅強一些。

喵咪躲在桌下,小女孩也躲在桌下,深夜的桌下。天色大亮了,誰都不曾離開,像在比誰有耐心,再躲久一點,誰會放棄呢?

放棄就輸了喔。喵咪的眼在黑暗中閃著犀利綠光,還要對峙多久,我索性匍匐在地板上。

成年之後,鮮少想起童年躲藏的時光,似睡非睡過了一夜,異常疲累。醒來之後,鑽出桌子時撞到旁邊沙發扶手,頭暈目眩,忽然被窗外直射的日光螫痛雙眼,陽光灑滿瓷磚,一片一片宛如可以拾起的透明碎琉璃。

瞇著眼不能直視的光亮,和喵咪一起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女孩,她的眼神召喚了刻意遺忘的回憶。

遙遠的那一夜,漫長或短促無法測量,好像睡過和死過之後,渾身痠痛爬出隱身之處,住居已然扭曲變形。從二樓房間顫巍巍走到一樓,發現酒櫃玻璃碎裂在整個客廳,像是教堂裡的彩繪花窗躺臥在地上,踏進那扇窗,我會進入另一個空間嗎?

只能小心翼翼繞過翻覆桌椅與支離崩坍的音響和電視,每走一步,腳底兀自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,我驚愕地張嘴瞪視這一切,以為走錯居所。這是誰的家?

鑽進桌下,長大成人的身軀在桌下已無法容身,只能勉強塞進上身與喵咪相望。這一定是幻覺吧。

我還要留在這狹小空間,讓記憶反覆碰撞嗎?

喵咪,快點出來——

 

(上)

20151007聯合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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