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瑜伽老師曾說,身體往前的動作是未來,往後是過去,那麼,在桌下往前,再往前,蜷縮成嬰兒的模樣。我還能遇見什麼?……

 

 

圖/貓小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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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忽略身上有個傷口很難。

不能忽視的是,喵咪的腹部仍汨汨滲出血水,牠偶爾低頭舔了一下縫線處,我甚至能感覺到舌尖滑過時,類似磨砂紙滑過的觸感,舌上的倒鉤牽引肉褶,微微掀起的痛。

「這麼可愛的喵咪,不會有孩子了……」第二天帶術後的喵咪去換藥,不自覺喃喃說著。

懷抱喵咪的柔軟和溫度,不意外,我會想起如果能成為母親,該是如何寶惜那失去的小男孩。

每次帶喵咪去診所打針或檢查,老獸醫總會淡淡的說,又有人撿到小奶貓一隻,或是哪隻老貓被遺棄。這些被中斷的關係,常讓我覺得無能為力。

老獸醫停下清創傷口的手術剪,邊用棉花消毒著縫線,皺眉說:「前幾天啊,新聞說有個單親媽媽將小孩丟在警局門口,像有人小狗小貓不養也丟在我門口,人和動物不能相比啊——人實在太無情了。」他像讀過我的心事,幽幽的說。

「噢,人就是動物,真的不會比較高尚。」我不高尚的回答,自己都想笑。

為什麼有人會將自己的小孩丟掉,又不是老舊的物品,沒有價值沒有用處就隨便丟棄。我不明白,也一直無法理解父母當年的決定。

那是逃避嗎?聽說母貓發現小貓有病或發育不良,會將小貓吃掉,免得小貓受苦,也聽說曾有母貓生完一窩小貓,無力撫養還是不知名原因,丟下小貓便自顧跑走。不論是人或動物都有七情六慾吧,但我還是不懂,人這種生物,面臨什麼關卡,會選擇丟下自己的小孩。

傷口還是有點發炎,老獸醫叮囑隔天還要再來換藥。回到家,喵咪吃了一點點鮪魚罐頭,也喝了水,掙脫我的手,又鑽進牠的洞穴。

「喵咪還記得昨天發生的事嗎?可以忘掉最好……」

桌下的牠喵嗚一聲,似是回覆。

徹夜陪著喵咪,我還能堅持下去,從小桌子低伏身體爬出,一個姿勢固著過久,忽然下肢麻木,暫時不能行走。只好蹲下抱著雙膝,彷若柔軟的球,翻滾……緩慢放鬆麻痺的四肢。

一時半刻找不回身體的感覺,渾身像是被抽光了氣體的大型氣球外皮,只得軟弱的伏下身,雙手抱著肩,假裝自己是瑜伽球,在天色未明的空間,輕輕搖晃滾到牆邊,再伸手撳亮燈——光線刷地撲面而來,忽然發現這不是爸媽的房間嗎?難道這是夢境?

有如災難電影臨時搭蓋的場景,落地衣櫥那扇門搖搖欲墜,像口腔裡晃搖多時的乳牙,隨手一扳即要崩斷。這個房間,這扇門,怎麼又回到了過去。這個房間不是我現在的家。

我閉上眼,關上夢中那扇衣櫥的門。不想回憶。

小時候,喜歡在爸媽房間胡混瞎玩,最愛整個人巴在這扇門上,雙手扣在門沿,腳尖踩著門框,立在門上宛如揚起一片風帆,來回擺盪。踮起腳尖踩著門片,我是一隻翠鳥,振翅一飛便能飛到房間中央的大床,每一回安全降落,拋擲在床上的小小身軀總要微微彈跳起來,身體和床的接觸,像是小小的鼓掌,一次又一次,不厭其煩。

還有媽媽化妝檯前那張椅子,是鑲嵌厚海綿覆蓋酒紅天鵝絨的座椅,外觀是化妝桌,小椅子推進去,桌子便幻化為櫃子,我最愛躲在桌椅交界的空隙,那是我一個人的領地。

一個人的遊戲,那樣的寂寞,平常隱藏得很好,幾乎都忘記曾經存在過。

那一夜,有人拽著榔頭棍棒入侵童年的家,我只能躲藏,無能為力的看著這一切發生,結束。

曾是躲貓貓的藏身處,牢牢封存了所有被遺棄的記憶。那是十歲發生的事。那年父母倉皇離家,一放學回到家,我便從活潑開朗的女孩變成一輩子怨恨父母的孩子。

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女孩,或者完全沒有離開吧。我不只一次思索過這個問題。

貓咪是有記憶的吧,喵咪也會深刻記得,被我遺棄的這一天?

小男孩呢?他會記得無能的母親,來不及保護他長大嗎?

第三天下午。

獸醫交代還得換藥,召喚喵咪無效,只好將牠從桌下拖出來。

他曾說,如果我們有孩子,該是如何幸福的家。從帶課的班級就能了解我的教育,孩子總是獨立又有紀律,因為我曾和班上的小朋友說,「句號是圓滿,完美的說完一件事。」

他不清楚,我便再說明白一些:「句號就到我這為止吧。問號是好奇,對這世界還有提問的能力,你可以再探索其他的可能……」

「我的問號,就到妳為止。」上次見面時,他簡潔回答我。

或許,人生不是只有一種符號,還需要其他節奏呼吸吧。照盼喵咪,不自覺還是想起他,不知代課順利嗎?

將喵咪從桌下拉出來,牠極力扭動,想從懷裡逃脫。一拿出外出背袋,喵咪接收到訊號,警醒聳背,轉身又想往桌下鑽,只好像綁架人質那樣,迅速固定牠的頭顱並扣住手腳,用粗棉布的提袋包裹著挾在臂彎,疾疾步行到獸醫診所。

回家時,我將提袋擺在地上,我們像是合作良好的魔術師和兔子,牠迫不及待且完美的從袋子裡小跨步躍出,剛好降落在我身邊。安靜又乖巧的喵咪,黏膩的磨蹭著我的小腿肚、腳踝,以及提袋,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,彷彿問答。

我摸著喵咪的額頭,想起他,也會在我噩夢時這樣溫柔摩挲我的背,輕拍我入睡。

「喵咪,妳說說看,我們還可以繼續嗎?」我是指,我和他。

喵咪像聽見我的問句,牠自在的匍匐於方形地磚,須臾又伸直前肢、拱起背,一個逗號的姿態,牠說,這才是放鬆啊。

貓背式首先是四肢跪地,將雙手往前推,額頭貼地,臀部高高抬起,大腿與地面呈垂直,將自己變成貓……四肢落地,像是回到學步以前。當我模仿喵咪放鬆了身體,也想把心放到最鬆,可容許一排上刺刀的士兵踢正步,對於人的執拗越來越不在意,變成一個好商量的人。

「我的寶貝、寶貝,給你一點甜甜,讓你今夜都好眠,我的小鬼小鬼——」

手機來電音樂響起。

這是催眠指令。喵咪忽然想起什麼,回到了現實,牠又成為有十公分傷口的喵咪,逃離我的懷抱,一溜煙,鑽進小桌子底下。

放任著音樂吟唱兩個小節,終於停止。來電顯示,是他。一通語音留言。按下聽取語音指示123,他說,「喵咪今天好嗎?傷口好些了嗎?妳好嗎?」

三個問句都很難回答。

第三天晚上。

「那天應該留下來陪妳的,妳一定很害怕。」不自覺又對桌下的喵咪說話。

話語也是一種屏障。我需要把自己揪出來。那個曾經躲在桌子下的小女孩。

那天下午和喵咪才分開兩個鐘頭,煩躁的溫度和呼吸氣味,都還清晰記得。天空當時悶得擰出渾身汗,靜寂課室粉筆摩擦黑板碎屑紛紛,我不該還來上課,看學生一格一格填著文字,我該陪著喵咪度過兩個小時,一百二十分鐘,七千兩百秒。

時間,每一秒都伸出了貓爪在我心底刮搔著。

教室的課桌椅,讓我想起中學時代親師懇談會,教室坐滿同學的爸爸媽媽,而我站在走廊外,遞水發資料,請他們在自己孩子的名字旁簽名。他們都關心孩子,他們,可不可以來教教我的爸爸媽媽。

同樣遙遠的那天下午,同樣悶熱的天氣,一場雨遲遲不痛快的降下。我的家,很多細節全變了。那一日究竟發生什麼?讓他們決定丟掉一個家,只留下小孩。

留在家裡的東西都是不值得帶走的嗎?媽媽的改良式珊瑚色旗袍和雪紡紗洋裝還掛在衣櫥,幾雙高跟鞋排排站在庭院的鞋櫃,牆上那兩把有金黃穗墜的寶劍和一整盒的外國錢幣,都忘了帶走。還有我。

討債者將東西砸爛,我躲在化妝檯桌下,把剛剛發育的身軀緊塞在狹小空間,死屍般不能喘氣,沒有躲貓貓的刺激,是生與死的拉鋸……

當時我不懂活著的艱難,我也曾想過,身為父母,也有許多棘手的困境,是十歲的小孩所不能理解。但是,我能感受喵咪的驚懼,即使只能趴在桌子底下,陪著牠,至少喵咪一睜開眼,就看到我在,在我們的家。

我掀起桌巾,喵咪手抱著頭,畏光遮掩著眼睛,甜甜的睡。接連兩日探進桌下,餵食牠逐漸脆弱與緩慢減少於人們的信任,終於,腫脹的傷口看起來消退了一些。

喵咪在桌下轉個身,將手腳都收攏在身體裡,圓滾滾,像個初生嬰兒。

練瑜伽時,我最喜歡嬰兒式,還有課程結束的大休息。我在桌外做完英雄式與鴿式,三角伸展式和背部牽引,然後往後跪坐,手放兩旁,身體貼腿,頭貼地放鬆。將自己坐成一個嬰兒,彷彿結束又開始了,人的一生。

有如一張靜止的畫鑲嵌在桌下,喵咪遺失兩個小時,小女孩遺失了童年。桌下彷彿子宮,我和喵咪在此連接家的脈搏,連接和小女孩共處的空間,連接和小男孩的臍帶。

瑜伽老師曾說,身體往前的動作是未來,往後是過去,那麼,在桌下往前,再往前,蜷縮成嬰兒的模樣。我還能遇見什麼?

喵咪,妳餓不餓?

再次打開魚罐頭,推進去桌子下。「那不是躲貓貓的好地方。」我喃喃,卻無力佐證這個論點。

這幾天,反覆想起從前的家。喵咪已然熟睡,我卻毫無睡意,只好再做一點瑜伽助眠。睡不著的夜晚,不僅僅是這一夜,還有遙遠的那一夜。

無法靜止的回憶一波波拍上腳踝、彎折的背脊、交握在胸前的雙手、垂墜胸前的頭顱。我只能藉由柔軟身體,去抵抗。

我是不是應該和他好好說說小女孩在桌下發生的事情,他能理解我想要一個家,卻又退縮害怕?我又怎麼能為人父母?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,他能感受我的恐懼嗎?他說他的問號就到我為止,那麼,我的問號他都會為我畫上句號嗎?

喵咪還在桌下。

好多想法像泡泡不停冒出來擾亂氣息,怎麼都安不了心,做完半小時伸展,手腳大開躺在客廳中央,好像還是無法在攤屍式的大休息全然放鬆,究竟還缺少什麼呢?

我取來手機,點開聯絡人通訊錄,在家人的群組,碰觸他的名字。

一切都是新的。那麼,還可以隨時出發。

喵咪,妳說對吧。

我是柔軟的石頭,我想回復到一個人對世界最原始的柔軟,一切都是新的。

(下)

20151008聯合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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